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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又是人唯一经常被打入的地狱。
我自己就是一个经常处于回忆之中的人。也经常回忆初恋,情感历程,如果那是苦涩的,无奈的,每回忆一次,便如心灵被剥了一次皮。便如虚脱。何况,我的回忆,都可以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她的回忆,还没醇到谈得上是回忆的地步。不过全是一年前的事。并与今天的她连着脐带。这脐带的两端,都是要从现实中再蜕生一遍的骨骼定型的大婴儿。她是。他也是。她想充当圣母玛丽亚而终于精疲力竭承认自己不能胜任。他的确是反常态的。
他是一个被穷困所扭曲的青年。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经历了穷困而能幸免未被扭曲。敏锐的人只须十分钟就能从一个人身上发现这种经历,穷困是红斑狼疮。不在脸上,也定在被衣服遮住的什么部位。穷困扭曲人的心灵,这也许便是穷困最主要的丑恶了吧?区别也许仅仅在于,人曾被它扭曲的程度和样式千差万别。何况,从他所走来的地方,穷困的遥远的阴影,仍追踪并笼罩着那孤独敏感的青年。他逃不开它。在这繁华的京都,在似乎云集了天之骄子的时而浮躁时而空虚时而激情荡漾时而纨绔成风的大学校园,那阴影显然更加咄咄逼人。我仿佛看到一片雷云在天空戏耍地追逐并企图吞没一只小小的走投无路的蝴蝶。不,一只蛾子……我简直不知道更应该先助她或他谁一臂之力。
而我,除了听,和怜悯,又能实际做什么呢?我还须严谨地包裹起无论对她,还是对他那种廉价的怜悯。因为倘他们感到了这一点,无异于是感到了一种伤害。
我说:“你坐随便点儿,干吗又变得那么拘束了?”她便将一支手臂撑在沙发上,身子倾斜着,使自己的姿势懒散了些。
“说了这么多,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呢?”“我还要对他好。”她不假思索地说,“反正我还要对他好。明年他就毕业了。我曾劝他考研究生。他坚决不考。他说,学中文的,硕士又怎么样?博士又怎么样?将来反而比本科生更难分配。我想也是。六七年前,我们中文系毕业的,分到大报社,大出版社,文化单位争着要。现在,连一些少年儿童报,少儿出版社都不要我们了。一切文化单位,像连加床都住满了的招待所。想联系工作,跟你说三句话后打发走你,就算给你面子了。两年前考上研究生的,今年都后悔极了。因为连两年前他们觉得屈才的单位,如今都被本科生占满了。
所以他毕业时,我要尽全力帮他。调动起我爸爸的一切社会关系。满足他留在北京的愿望,磕头作揖也在所不辞……“我问:”他非常想留在北京么?“她赶紧反问一句:”到时候你也能帮他么?“我比她反应更迅速地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我能理解……到时候看吧……“我不忍当面给她一个毫无指望的回答。也不忍给自己留下一种将来根本尽不到的义务。
我的话含含糊糊吞吞吐吐。我感到自己脸红了。我觉得我的话很笨。本可以说得更巧妙些,却因仓促防御未免捉襟见时。我难堪地讪笑着。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令人讨厌。
她说:“我知道这是难事。你别不好意思。其实,就算是某种义务,也不该轮到你。只能是我自己义不容辞的义务。他倒没对我说过愿不愿意留在北京的话。一次也没说过。但他对我说过好几次——说他一旦分回省里,就前景黯淡了……”我从难堪的窘况之中爬出来,以导人宽心的口吻说:“那倒不一定吧?全国每年毕业那么多大学生,总不能年复一年都分配在北京啊!地方也可以大有作为嘛!”她说:“他一分回省里,肯定就得再由省里分回到县里。如今,县里考出来的,没后门,没关系,想留在省里也相当之难。再说他又是学中文的。到了地方,最不受待见的,就是中文系的大学生。”我说:“现在提倡大学生到基层,从基层干起。基层也更需要。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