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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还没有——我定要反复这么说——看见过一张脸,会这么公开地、这么兽性毕现地、这么恬不知耻地表露激情,我紧盯着它,紧盯着这张脸……,对于他的如痴如醉的神情我心荡意迷目难旁移,正像他的两眼对于滚转跳弹的圆球那样。从这一秒钟起,大厅里旁的一切全不在我眼里,跟这张脸上熊熊的烈焰一比,一切都显得朦胧黯淡模糊不清了。大约整整一个钟头,我隔着人丛只注视着这一个人,不放过他的每一姿态:当管台子的终于满足一次他急于攫取的欲念,将二十个金币推到他的面前时,那双眼睛倾泻出多么辉煌的光辉啊,两只手像是受到炮弹震撼,痉挛虬结的筋肉顿时松懈,抖抖索索的手指一齐张开了。在这一秒钟里,他的脸忽然容光焕发变得非常年轻,平滑润泽不见皱纹,眼睛开始有了神采,俯斜的身子精神抖擞轻快自如地挺直起来——他居然也坐下一回了,安安稳稳像是骑在马上,眉飞色舞满露得胜之感。他将那些圆圆的金币揽过来,昂然得意地用指头弹着它们,使它们彼此碰击,弄得叮当乱响。然后,他又静静地转动着脑袋,对绿呢台面扫视了一周,恰像一头小猎狗伸出鼻子嗅查着要找出准确的路线。摹地他抓起一把金币向前一扔,全投到一个角落上。马上,又开始了那种急切盼待,又开始了那种紧张不安。嘴角上又起了那种触电似的抽搐,两只手重新痉挛不已,孩子气的神情完全消失,罩上了贪婪的期待神色,直到最后,这种抽抽搐搐的焦灼紧张猛然崩溃,爆炸了似地化成失望:刚才兴奋得像孩子一般的脸孔突然憔悴不堪,变得灰白苍老了,眼神呆钝失了光辉——这一切全在一秒钟之内出现,就在转轮里的圆球落进他不曾猜中的号码里去的那一秒钟,他输了:他瞪眼望着前面过了几秒钟,目光近似痴呆,仿佛不明了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管台子的刚一高声喊叫,他立刻伸手一攫,又抓起了几个金币。然而,信心已经消失,他先将那几块钱押在一门上,随后又改变主意,挪到了另一门上,圆球已经开始滚动,他猛地一俯身,举起战栗的手来一扬,飞快地又丢出两张捏成一团的钞票,押在同一门上。”
“像这样一会儿输一会儿赢,忽胜忽败从不歇手,过了大约一小时。这一小时里,我一直盯着那张变化莫测的脸和那双魔力无边的手,没有放过片刻,直看得目眩。那张脸上布满激情,潮汐一般一时陡涨一时猛退。那双手根根筋肉如像喷泉,一时突起一时降落,雕塑式地表现出情绪回荡的节奏。即使在剧院里,我也不曾这么心弦紧张地注视过一位演员的面部,也不曾在一张脸上见到这样无穷的色调和情绪的变幻,霎时改换,片刻不停,好似阳光和阴影改变着一片自然风景。在看戏的时候,我从来不曾有过一回,像这样如经其事如历其境,让别人的忧喜悲欢映入我心。谁要是那晚上看到了我,会认为我那么目定眼呆准是受了催眠,我当时全然神志昏迷,那状态确也像是受了催眠——那张脸表情万分生动,我的两眼实在无法移开。大厅里的其他一切,许多灯光、许多笑声,无数人影,无数眼色,全部迷蒙暗淡混杂交织,只仿佛四周浮着一团浑黄的烟雾,雾里唯有那张脸的的闪烁,简直是烈焰中的烈焰。我耳无所闻目无所视,身边的人挤进挤出我全然不觉,另外许多只手触须似地突然伸进来,或者扔钱或者攫取,我都不加注意:
转轮里的圆球我既不瞥一眼,管台子的连声叫喊我也全没听见。然而,那双手恰像两面凹镜,它的激动和兴奋能够显示一切,我如同身在梦中,台子上发生的事我无不历历如见。因为,圆球落进红门或是黑门,正在滚动还是已经停止,要知道这些我用不着看转轮:那张满布激情的脸,神经敏锐,表情灵活,每霎时如焰似火的变化反映出每一情况,能说明输赢得失,有无希望。
“可是,一个令人震骇的瞬间终于出现了——我心中模模糊糊一直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