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身颤抖了一下。玛丽娅松开手,铁叉落到地上,她双腿一软,跪倒下来。在失去知觉以前,她在紧跟前看到了一双淡蓝色的、泪水汪汪的孩子气的眼睛……
由于那伤兵湿润的双手触摸,她清醒过来。那人哭得喘不过气来,摸着她的手掌,用玛丽娅听不懂的德国话说着什么。但根据他的面部表情,根据他的手指的动作,她明白这个德国人是在讲他自己的情况:说他没有杀过人,说他妈妈象玛丽娅一样,是个农村妇女,父亲不久前在斯摩棱斯克市郊阵亡了。他本人中学刚毕业就应召入伍,派上前线来。他连一次仗也没打过,光是给士兵送饭。玛丽娅还明白了,三天以前,他同一个德国兵,就是陈尸街头的那个,正乘着双轮马车在路上走,有一架飞机从他们头上飞过,扔下一颗炸弹,老同伴和马当场被炸死,他胸部负了伤,便爬到地窖躲起来……
玛丽娅默默无言地哭着……丈夫和儿子的死亡,村人被驱走和村庄的毁灭,玉米地里度过的痛苦万分的几日几夜——她在沉痛的孤寂中所经受的一切弄得她心力交瘁,她渴望哭诉自己的痛苦,把它讲给这个活人听,讲给最近几天遇到的第一个活人听。虽然这个人穿着令人憎恶的敌军灰色军装,但他负了重伤,又完全是个孩子,而且,从各方面都看得出,他不可能是个杀人凶手。仅仅在几分钟之前,玛丽娅还手持锋利的铁叉盲目服从着满腔仇恨和复仇的要求,可能亲手把他杀死。想到这一点,她自己也觉得后怕。只是因为“妈妈”那两个神圣的、令人心软的字眼,只是这不幸的男孩倾注在他那轻轻的、哽咽的喊声中的祈求才使他免于一死的啊。
玛丽娅用手指小心摸索着解开了德国人血迹斑斑的衬衫,把它撕破一点儿,露出他那瘦小的胸部。在胸部右侧,她看到两个椭圆形的、满是凝血的伤口。她又小心翼翼地脱下他的军装,让他翻身俯卧着,仔细查看了背部。背上只有一个伤口,玛丽娅明白了:第二块弹片卡在胸部,没有出来。
德国人强忍着,没有呻吟,默默地注释着这个俯身对着他的女人,然后把两手的手指在胸前交叉成十字,低声问道:“我完蛋了吧?”
“干嘛完蛋啊?”玛丽娅避开他的目光说。“你会活下来的……”
她做出端着杯子的手势,送到嘴边,问道:“你大概想喝水了吧?”
德国人点点头。
“你等一等,”玛丽娅说,“我去挤牛奶给你喝。村里没有水。”
她从地窖的黑暗角落里找到一只瓦钵,用手比划着说要去挤牛奶。她钻出地窖,老伙计和奶牛都在苹果树下等着她。玛丽娅用膝盖夹着瓦钵,给一头牛挤了奶,又挤了一头。她心中想着那个德国人:“他活不成了,他肯定会死的,我救不了他啊。”她还想道,她会觉得这个男孩子很可怜,她又将变成孤身一人,又没有人可以说上一句话了。眼下,她虽然不懂德国话,濒死的德国人又只会说“妈妈”这句俄语,但她还是可以象聋哑人那样用手势,用头部动作,有眼神来同他交谈。因为当他借助手势讲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讲到他们是干农活的,讲到他自己没有打过仗,没有杀过人的时候,她是懂得他在说什么的……
玛丽娅小心地端着一钵牛奶走下地窖。她挨着德国人蹲下,一只手托着他滚烫的后脑勺,喂他喝了牛奶。伤兵拉着她的手不放, 泣了几声,闭上眼睛睡着了。玛丽娅不愿惊动他,所以坐了很久,端详着这个睡着的德国人那张苍白的脸。红色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的阴影把他的脸色衬托得更加苍白,同白蜡一般,微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不住地在抖动。
“你在人世活不了多久啦,”玛丽娅怀着又痛苦又怜悯的心情想道,“你挺不了多久了。在这个乱哄哄的世上你是个什么人呢?只不过是一粒没人要的、看不见的灰尘罢了……难道是你需要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