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服务生端来啤酒时,马克维奇望着杯子一会儿,没碰它。然后一根指头顺着起雾的玻璃杯垂直滑下,看着水滴慢慢滑落至桌上,形成潮湿的圆形水印。最后,克罗地亚人还是没碰啤酒,从放在椅子旁的背包里取出一包香烟,点了一支。他倾身护着手掌间的火柴,抬起眼看着法格斯的同时,大海的微风吹散了手指间的烟雾。
“我以为您渴了。”法格斯说。
“我是渴了。”
他丢掉熄灭的火柴,再度望着啤酒杯,最后,缓慢地拿起杯子往唇边送。动作途中他停了下来,仿佛想说些什么,但像是改变了心意。喝了一口啤酒,将杯子放回桌上后,他这才吸了两口烟,对着法格斯微笑。他阴郁的眼睛动也不动地直盯着战争画师,或许认真说来,那只是嘴唇在笑。
“在战俘营里,”克罗地亚人语气平淡地说,“可以学到一种东西,那就是等待。当然,人一开始会没有耐性,就是您能想象到的恐惧、不确定感……没错,最初几个星期并不好过,而且最脆弱的人在那个时候就消失了,他们因无法忍受漫长的等待而死去,另一些人则选择自杀。我总觉得因为绝望而自杀并不好,尤其还抱着让刽子手迟早得到报应的一线希望时……我想,当人了解大限已至而安然死去,又是另一回事了。您不觉得吗?”
法格斯一语不发地看着他。马克维奇用一根指头把眼镜扶正,头晃了一下,接着说,“糟糕的是,渴望复仇或纯粹希望能幸存下来,都可能变成一种陷阱。”
“没错,”马克维奇深思了一会儿,继续补充说,“我认为最糟的就是希望。您昨天也暗示过,虽然或许您所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人们相信那是一场会立刻消失的错误,甚至告诉自己那情况不可能持续太久。但是时间过去了,它仍持续进行着,并且还有一段时间一切都停滞不动。日子不再可数,希望也随之消逝……那个时候人就变成一个真正的俘虏,换句话说,就是专职的俘虏,一个有耐性的俘虏。”
战争画师现在望着港口外围大海的蓝色线条,然后他耸耸肩。
“您已经不再是俘虏了。”法格斯说,“而且您的啤酒快变成温啤酒了。”
一阵沉默。法格斯再次将视线放在马克维奇身上时,对方几乎是以谨慎的神情在污浊的眼镜镜片后观察着他。
“法格斯先生,您也像是个有耐性的人。”
战争画师没回话。马克维奇吸了一口烟,让清风吹走微张双唇间的烟雾,然后甩了甩头。
“您那幅画真奇特。我向您保证,那真是惊人之举……麻烦告诉我一件事,您拍摄过那么多场战争、革命……而您目前的工作是作概述,还是下结论呢?……我的意思是,您纯粹是在复制您看过的东西,还是试图解释它……为您自己解释它。”
法格斯做了一个不怎么友善的表情。
“您可以随时回到塔楼去看个清楚,然后自己决定那到底是什么。”
马克维奇摸摸长满胡子的下巴,好像在思考那个提议的利弊。胡须和肮脏的眼镜并非他身上唯一邋遢的地方,他脸泛油光,还穿着前一天的衣服。衬衫皱巴巴的,领口也磨破了。战争画师思忖着他究竟是在哪里过夜。
“非常感谢,我会去的。明天就去,如果不会打扰到您的话。”
克罗地亚人食指放在拇指下,把几乎抽尽的香烟弹到远处,定神地看着烟头在地上冒烟。然后喝了一点啤酒,用手背擦干嘴。“请允许我再问个问题,”他说,“您已经知道为什么人类会凌虐并屠杀自己的同类了吗?……那三十年的摄影生涯里,您找到答案了吗?”
法格斯笑了出来,一种意兴阑珊的短促干笑。
“那用不着三十年。只要稍加留意,任何人都可以证实那是怎么一回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