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某种乐趣”及其相反
之所以没死,是因为他当时正在钢筋混凝土校舍地下室的脱鞋处。“我在学校地下室看到的闪光简直没法形容。好像一个大电灯泡砰地一声炸了,白光一闪,一瞬之间眼前一片雪白。”“除了上街道救护所领饭团子的时间之外,每天每日到处找我的母亲。到处堆着死尸,我一个死尸一个死尸地查。晚上住在楼房的地下室或者学校的废游泳池。记不得这种日子过了几天,有一天在街上见到一个熟悉的朝鲜人,他是以前曾经租住我家房屋的鞋匠金山三郎。/和他偶然相见,整个改变了我以后的生活。”
他们在京桥川的桥旁搭了个小棚子,两人就住在里边。这期间金山说要回国,友田下定决心要求金山带他走。从8月底到9月初,金山带着少年友田从广岛动身去了开往釜山的船码头。金山嘱咐他,绝对别说日本话,只喊我“阿保机”(爸爸)。
开往釜山的船是条大货船。船底上全铺着木板,几百个人大声说话,大声欢笑,热闹极了。现在回想起来,那船底的朝鲜人一定是为了能回到他们祖国满怀解放感吧,可惜我听不懂话。那场面越热闹我心里越没底,总想,他们要干什么呢?第二天一大早就到了釜山港,我一觉也没有睡,站在甲板上往下一看码头,只见许多警察已经等候在那里。对下船的人每个都问一遍。我很害怕,扯着金山的衣服,不停地喊上船之前教给我的那句“阿保机”。
和金山抵达汉城的友田起了个朝鲜名:金炯进,上了小学,一开头就受到金山兄嫂的白眼,等40已过的金山结了婚,就立刻受他妻子虐待了。友田到了13岁,他从家里只拿了一条毯子便出走了。有个叫东大门市场的大自选商场,他从那里偷些萝卜和白薯吃,靠这个活下来。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当时韩国的市场很景气。不过汉城的冬天也很冷,他免不了因冻伤而失掉了脚趾。
接下来就是战争。我记得那是昭和25年的夏天打起来的。北方的军队潮水般涌进汉城,朝鲜战争开始了。坦克在大街上跑,子弹扯着一条红线在夜空中交相飞舞。到处都是市街战的战场。机关枪的响声分不出来自何方。我在市场悄悄弄下的那个窝和市场全化为乌有。/……我也只好向汉城以南300公里的大邱一步一步拚命地逃。为什么碰上这倒霉的事,真是冤透了。
战后他当上了面包房的伙计,吃住都在那里,算是摆脱了流浪儿的生活。长到20岁的友田,有一天被征到海军里当兵。“因为原子弹我成了孤儿,来到韩国,成了流浪儿,还得东奔西跑地逃战争之难,好不容易找了个干活的地方想喘口气,又给征去当了兵。为什么我总是这么倒霉?简直没法说!”他退伍之后,向广岛写了几封信,要求承认他是日本人,因此他有了回国的机会。可是当时他已经24岁了,日本话他只记住“早晨好”、“再见”这么两句。广岛市长浜井信三给他当身份保证人,在广岛市找了工作,但一年之后去了大阪。在一家韩国人开的街道小厂干活,生活虽然苦一些,但是能用韩国话说话了,这对他来说就比什么都强。
从电视片上看,友田已是中年人,娶妻生子。一到夏天,因为原子病作祟,工作效率下降,一直被厂主评价为干活诚实的友田今年请了假,前往韩国,为的是找到金山的下落。金山如果健在,已经有80岁了,友田打听到的消息只是朝鲜战争刚开始他全家就去了北方……
我听着纪实广播,听叙述者讲他颠沛流离的生活路程中,不由得想起伏尔泰的《老实人或乐观主义》。本来,这个大肆夸张苦难、颠沛的故事,是一部堪称实验伦理道德思想的。“被黑人海盗无数次殴打,甚至臀部的肉被割下来。被保加利亚士兵用竹板痛打。宗教裁判遭笞刑,判绞刑,挨解剖,干苦活划橡皮船……”(岩波文库版)
《书简》里也引用了同样的文章,老实人接受哲学大师乐观主义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