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心地用手腕按住。这是鸟第一次买的实用非洲地图。可是,我实实在在地踏上非洲大地,戴着太阳镜仰望非洲长空的日子真的会来吗?鸟惶惑不安地思索着。此刻这一瞬间,难道不可以说,我向非洲出发的可能正在决定性地丧失吗?难道不可以说,我现在正无可奈何地与自己青春时代唯一的最后一个充满激动、紧张的机会告别吗?倘若果真如此,那也……但这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了。
鸟愤然而粗暴地推开外文书店的门,走到初夏暮色里的柏油路上,空气污浊,光线暗淡,柏油路仿佛被雾锁住。在排列着硬壳精装外文新书的装饰橱窗里修理荧光灯的电工,耸身跳到鸟的面前,鸟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于是,他看到了宽大而暗淡的玻璃窗里映现出来的自己,看到了正以短跑运动员的速度衰老下去的自己。鸟,他二十七岁零四个月。他被人们叫作“鸟”,是十五岁时候的事。从那以后,他一直是鸟;现在,在装饰橱窗玻璃暗黑如墨的湖水里死尸般漂浮的他,也仍然形状如鸟。鸟矮小瘦削。他的朋友们,大学毕业就职以后,大都开始发胖;即使有几个就职后仍然保持瘦体型的,一结婚也便发福。只有鸟,虽然腹部略有些凸起,但基本癯瘦如故。他走起路来总是耸肩前屈,站立的时候也持同样姿势。这是运动型的瘦削老人的感觉。他耸起的双肩像收敛的鸟翼,他的容貌也让人联想到鸟:光滑无皱的淡褐色鼻梁,像鸟喙一样强有力地弯曲着;眼睛溢满胶液般迟钝的光,几乎没有表情流露,但偶尔却会惊讶地猛然睁开。嘴唇总是紧绷着,薄而且硬,从脸颊到下颚则尖尖的。红褐色头发像燃起的火焰,挺挺地直指天空。鸟十五岁就是这副模样,长到二十岁,仍然如此。他这副鸟样子会延续多久呢?他是那种从十五岁到六十岁都容颜不变、身姿不改的人吗?倘若如此,那么,现在鸟从装饰橱窗玻璃看到的,就是凝缩了整个生涯的自己。鸟切切实实地觉到一种令人作呕的厌恶感袭来,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感觉自己获得了一个启示:疲惫老朽、备受子女拖累的鸟呵……
这时,一位让人觉得有些味道蹊跷的女子,涉过玻璃窗深处昏暗的湖水,向鸟的身旁逼近。这是一位肩幅宽阔的女人,在玻璃窗里她的脸部从鸟的头顶映出,个头有这么高。鸟感到身后有怪物袭来,他不由得摆开架势,同时回头张望。女人在鸟的近前停住,以一种调查研究似的严肃表情,屡次三番地打量着鸟;神情紧张的鸟也回望这女人。一瞬间,鸟发现,女人眼里流动的是无动于衷的忧伤。女人并不清楚鸟究竟属于何种性质的人,并且不管怎么说,在尚未寻觅到两者之间利害关系的纽带的当儿,女人已无意中发现,鸟不是与那纽带相称的对象。这时,鸟也看出了女人被浓密卷曲茂密的头发包裹的、犹如受胎告知图里的天使似的脸部,颇有些异常;特别是看到他的上嘴唇上残留的几根硬髭,穿过惊人浓厚的粉脂,脱颖而出,鸟浑身陡地一震。
“啊!”高大女人忍耐不住自己轻率的失败,用豁达的年轻男子的声音打招呼。那感觉不坏。
“啊!”鸟急忙微笑,用多少有些嘶哑的声音大声地回应。男娼的高跟鞋来了个原地半回转,鸟目送他心情舒畅地转踵远去,然后,自己踏上相反的方向。鸟穿过狭窄的小巷,小心翼翼地越过电车穿行的柏油路。鸟时时激烈痉挛般神经过敏式的谨慎,让人想起胆怯的小鸟。“鸟”这个绰号对他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鸟想,刚才那家伙,看到我顾影自怜,又像在等待着谁,一准把我当作性倒错者了。这是有损我名誉的误解!但看到转首回顾的他,男娼立刻意识到自己看错了人,这便是为他恢复了名誉。因此,现在鸟只是不无快乐地体味一种滑稽感。“啊”的一声,不正是那一时候最合适的招呼么?那家伙肯定是个相当有理性的人。鸟突然对那个扮成女人的年轻男子生发出了一种友情。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