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邵火把已经二十九岁了。
他的爹娘,泥土本色,一对土命人;他是土命人的儿子,本色也像泥土。
他在泥棚茅舍的小炕上呱呱坠地,当时吴钩正从县委副书记调任市委农村工作部政策研究室主任,来到鱼菱村跟老朋友告别,赶上他落生,就给他起了火把这个名字。
火把六岁死了娘,邵正大为人粗犷,哪里有慈母心肠?他每天吃的是烧糊的夹生饭,常年穿的是打补丁的破衣裳,一开春就光脚丫子,不上大冻不穿鞋。文盲世家,邵正大并不看重识文断字;只因吴钩被发配到运河滩农场劳改,火把得到吴钩的关心和指教,邵家才破天荒,出了他这个文化人。
吴钩把他的藏书,从北京运到鱼菱村邵家,邵家的西屋,便是他的个人图书馆;只要能从农场抽身一个小时,就到邵家来看书写字,火把也跟着沾光。
天下大乱初起,北京焚书的消息传来,吴钩和邵家父子挖了个地窖,把这些书深藏密存。杨吉利带领北京造反小将抄家,砸烂邵家的坛坛罐罐,藏书却没有损失一册一页。后来,吴钩被押送边疆的五七干校,这一窖书就全归火把享用了。
鱼菱村的男女老少,都知道火把有学问,可就不知道火把的学问从何而来;火把怕露了馅,一出家门就呆头呆脑,像一只没嘴儿的问葫芦。
天香的心目中,火把是一位天生的奇人,上天下界的文曲星。
来到看水窝棚,天香不见火把的人影,却听见河坡下的水柳丛中,火把嘴里叽哩咕噜。
她拾起半块砖头,一道流星投下河去,河水飞花,溅温火把一身。火把逃上河坡,急不得,恼不得,皱起眉头说:“天香,你光知道淘气!”
天香吃吃笑,问道:“你念的是什么咒语呀?”
“英文?”火把亮出一块砖大小的厚书,那是英汉大词典。
“哟!你的肚子里开了个杂货铺。”天香伸了伸舌头,大惊小怪,“还有外国货。”
“坐牢这三年,同号有个科学院的助理研究员,他怕荒废了学问,天天给我上数学、物理和英语课。”火把微笑着,把大词典递给天香,“你随便翻一页,随便点一个汉语词汇,我能说出这个词汇的英语。”
“你跟我回家拜丈人,叫老丈人当面考你!”天香接过大词典,顺手牵羊扯住火把的胳臂,“你那个老丈人杨花轱辘,也会叽哩咕噜说洋文。”
“天香,你这个杨排风!”火把挣扎着,“我想上学,不想恋爱。”
天香哼了一声,说:“过年你就三十了,别忘了男大当婚呀!”
“过年我就三十了,大学不要我们超龄学生了。”火把凄然地苦笑了一下,“可是听说明年农学院经济管理专业招收研究生,报名的人不会多,我想拼命准备一年,明年碰一碰。”
“牛不喝水,我也不强接头。”天香故作冷淡神气,“只因是吴钩大伯作媒,把我许配给你,两家言归于好;我不敢扫他的面子,才好像跟你死皮赖脸。”
“吴钩大伯!”火把跳了起来,“他还活着?他当真来到咱们鱼菱村?”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天香更把脸一沉,“人家又当上大官,大老远从北京下来,为的是解决咱们两家的老大难问题;你房顶开门,六亲不认,那就出面把他噎回去。”
这时,跟火把换班的小伙子,酒足饭饱来接班,大喇叭嗓子高唱电影《小花》的插曲:
妹妹找哥泪花流……
“咱们快去见吴钩大伯。”火把压低声音,“你走南路,我走北路,别叫这个家伙看见。”
“我偏要公开表演!”天香忿然作色,“你搂住我的腰,我枕着你的肩膀,胳臂腿儿粘在一块走,为什么咱们就要比电影明星的脸皮儿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