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望日莲的大筐里背着何满子,沿着河岸走出村口,便是一片河滩。
这片河滩方圆七八里,一条条河汊纵横交错,一片片水注星罗棋布,一道道沙冈连绵起伏。河汊里流水潺潺,春天只有脚面深,一进雨季,水深也只过膝,宽窄三五尺,也不搭桥,可以一跃而过;河汊两岸生长着浓荫蔽日的大树,枝枝丫丫搭满大大小小的鸟窝。水洼里丛生着芦苇、野麻和蒲草,三三五五的红翅膀蜻蜓,在苇尖、麻叶和草片上歇脚;而隐藏深处的红脖水鸡儿,只有蝴蝶大小,啼唱得婉转迷人,它的窝搭在擦着水皮儿的芦苇半腰上,一听见声响,就从窝里钻进水里,十分难捉。沙冈上散布着郁郁葱葱的柳棵子地,柳荫下沙白如雪,大热天躺在白沙上,身心都感到清凉。
何满子最喜欢到河滩上玩耍。光着屁股浸入河汊,捞虾米,掏螃蟹,模小鱼儿;钻进苇塘里,搜寻红脖水鸡儿,驱赶红靖蜒满天飞舞,更是有趣;但是,最好玩的还是在大树下、茂草中和柳裸子地里,埋下夹子和拍网打鸟。
一到河滩上,何满子就叫望日莲把他从大筐里卸下来,欢叫着-过一条条河汊,跑在前面,从一片片水洼的苇丛中钻进钻出,最后一口气跑上最高的那道沙冈。
望日莲也来到了高高的沙冈上,她坐下来喘了口气,就折了两大把柳技,编成一个遮阳的柳圈儿;她连一顶破草帽也没有。柳圈儿编成了,她把那一条粗大油黑的辫子盘绕在头上,然后再戴上柳圈儿。这时,何满子一定要采几朵火红的、金黄的、洁白的、绛紫的、天蓝的野花,插在柳圈上,想把莲姑打扮得更好看。望日莲又脱下身上那打满补丁的蓝花土布小褂儿,扔给何满子,叮咛说:“给我看着!你打鸟儿别像断线的风筝,有男人来,赶紧喊我。”
何满子见她的胸脯上还七缠八绕着一块长条子破布,便说:“莲姑,把这条子破布扯下来,多凉快。”
“放屁!”望日莲脸一红,“姑娘家能脱光膀子吗?”
望日莲头戴着插满野花的柳圈儿,一手提着大筐,一手握着镰刀,钻进蓬蒿茂草丛中去了。何满子坐在柳棵子地里,抱着望日莲的蓝花土布小褂儿放哨。一会儿,他就感到寂寞了,越寂寞,也就越感到发困。于是,他不耐烦了,揉了揉眼,摇了摇头,清醒过来,就扒了个沙坑,把蓝花士布小褂埋起来,提着一串打鸟夹子,走下沙冈。
何满子先到草棵里捉小虫,把小虫串在夹子的支棍上,一把一把地四处埋伏起来,每处都拔几棵草盖上,伪装一下。然后,就钻进茂草中,轻柔地吹着口哨,含一片草叶学鸟叫,引诱树上的和树丛里的鸟儿下村出窝,觅食上钩儿。何满子听见这里啪的一声,那里啪的一声,乐得直想翻个跟头打几个滚儿,那是打中了。但是,有时候也噗的一声,却是打空了。受了惊的鸟儿,吓得钻入没天云,受了挫伤的羽毛在风中飘散。
他听着打中鸟儿的声音,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儿;要打到二三十只,才够他和望日莲烧吃一顿。
一想到莲姑每天都吃不饱,何满子的心里就一阵阵发酸。打青柴的时候,他常常看见望日莲饿得心里发慌,脸白得像一张白菜叶子,额角上冒出一层层的虚汗,就手打着颤儿摘取一颗一颗的地梨,填填肚子。何满子心疼望日莲,就到财主家的瓜田里去偷瓜;面瓜香甜柔软,很好吃,吃上几个也能饱一阵子。而且,偷瓜也是一种冒险的游戏,对何满子很有诱惑力。
他常常光顾邻村大财主董太师的瓜田。
爬过河滩上最后一道沙冈,就是董太师的瓜田。这一块瓜田二十亩,东西南北各有一座窝棚,地中央还有一座高高的瓜楼,瓜楼上站着一个拿枪的团丁;更有两条伸出血红长舌头的恶狗,在瓜田四外跑来跑去;瓜垄里,埋藏着一杆杆地枪,枪口露在土外,枪机上拴着一根绷紧的细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