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四
县文工团后来改名叫县剧团。
周翠霞被评为文艺六级,工资上相当行政十三级,与专员同等,比县长挣得还多。过了几年,北京城里实行私房改造,吃瓦片子的金宝库不得不把几座宅院交给房管局公私合营。房租改为官价,大为降低,收上来的房租还不够修缮费。大太太心痛欲裂,房改数日便一命呜呼。金宝库成了无业游民,无业游民要被强制劳动,送到北大荒开垦处女地。金宝库不得已投奔周翠霞,也在县剧团当了演员,被评了个文艺十级。周翠霞唱小旦,金宝库唱小丑,谁人不知他俩是县剧团的两大活宝。这个县民间有句顺口溜:“卖了裤子当了扶,受冻也要看二小。”可见吸引力之强,号召力之大。
他俩在这个县出名,还因为他们在衣、食、住、行上与众不同,而且常有家丑外传。
那个年月,人人身上穿的都是布料灰、黑、蓝,他俩春秋两季却是毛料子,女的大红大绿,男的条纹花格。立冬都是一身呢子,女的丁香紫,男的浅栗色。入夏,女的爱穿花旗袍,露出两条粉臂和一双玉腿,男的绸衫短裤皮凉鞋,嗲气十足。在发型上,女的烫头,男的大鬓角;抹油打蜡,闪光耀眼。两口子又都喜欢在身上洒香水,风一吹喷鼻香。这两口子曾有几年不在家里开伙,每天早、中、晚饭,都到饭馆子吃。他俩每月工资不少,却不够每月的饭钱;不是打报告申请补助,就是逢人便借,借了不还。直到十年内乱前两年,现代戏上市,他俩被削价处理,都连降两级工资,才不得不雇了个女佣,在家里做饭。他俩虽然也住的是县剧团宿舍,但是两口人占五间房,一人一间卧室,另有客厅、厨房和梳洗间。邻居是个跑龙套的,三辈人口只住一间房。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俩养着一匹电驴子(摩托车)。这个县,只有公安局和电报局各有两匹;私人享用‘这种高等交通工具,他俩是蝎子拉屎——毒(独)一份儿。从宿合到剧场,走路花不了十分钟,他俩却偏要骑上电驴子呼啸而去,把满街行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才觉得出足了风头露够了脸。周翠霞自从到这个县唱戏,不知有多少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光是当官儿的就有十来个在她的石榴裙下失足落水,降职的降职,调动的调动。周翠霞十分口紧,跟她有过瓜葛的男人的姓名,就是砍下她的头也不肯吐一字;每回东窗事发,都是因为两口子吵架,金宝库给喧嚷了出去。听说本县那个小有名气的文化人谷秸,在北京被划了右,罢官归田,也跟周翠霞有关。不过,谷秸回乡八年足不出村;周翠霞不愿想到这个人,金宝库也不愿说出此人的名字,免得沾不了光反惹一身晦气。
周翠霞有头无脑,金宝库鼠目寸光。双降两级工资之后应该叶落知秋,走了背字儿仍不收敛;十年内乱大难临头,这出连台悲、喜、闹剧一开锣;他俩就成了祭旗的头刀菜。
县剧团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牛鬼蛇神有如过江之鲫;周翠霞和金宝库更是众丑之首,众矢之的。
唱丑的嬉皮笑脸,金宝库的脸皮厚得能磨剃刀子,竟然忍受不了造反小将的百般凌辱;临死唱了一出《碰碑》。头撞南墙而亡。周翠霞虽然惯演淫妇娼女,但是脖子上挂了十八只恶臭的破鞋,又被剃了个阴阳头,敲着一面文武场的破锣在县城里游街,也羞得抬不起头;恨不能地裂一缝,一头钻进去。
周翠霞大难不死,救命的是她的女佣郝二嫂。
她和金宝库双降工资之后,吃不起饭馆子的包饭,从县城以北的南桃园村雇了个寡妇,给他们做饭和管家。这个郝二嫂原是个柴禾妞子,后来嫁给一个走江湖卖艺的郝二棒槌;郝二棒槌进城改了行,在建筑公司当架子工,她在伙房当了饮事员。全国闹饥荒,她跟着丈夫下放回村。不久,丈夫得了浮肿病,一直肿到胸口窝儿,倒不上气来憋死。郝二嫂埋葬了丈夫,要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