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五
这个老头子外号金二榜眼,是看守通州文庙的一名执事。多年来在孔圣人的脚下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鬼迷了心窍。
女儿玉姑,六岁那年许配给通州孔教会大司务的小儿子。这位大司务在通州地面很有点名气,富人家出大殡,都重金礼聘他当点主官。此人满肚子孔孟之道,周公之礼,就像粥锅里掺水,舀出一碗再添一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文庙的执事跟孔教会的司务结成亲家,可算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不料,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大司务的小儿子年方弱冠得了水臌,吃了一阵子败鼓皮丸,一命呜呼。金二榜眼大出风头,打发女儿玉姑披麻戴孝,陪灵跪祭,打幡抱罐儿,一直把大司务的小儿子送到坟地。他当众宣告,好马不配二鞍,贞女不嫁二夫,玉姑要守望门寡,以正世风之不古。那时玉姑还很年幼,只觉得好玩,并不感到可怕。
这几年,玉姑长大了,才知道一辈子守寡可不是儿戏,就央求老爹给她另找人家。金二榜眼哪里肯砸他这块门媚生辉的金字牌匾,于是每日严加训女,玉姑终日以泪洗面。马勺天天碰锅沿,早晚得砸锅。正巧运河下游有个村镇,新开张了一个尼姑庵,金二榜眼就逼迫女儿出家。谁想在送女皈依佛门途中,发生变故,金二榜眼的苦心经营化为流水。他抛下玉姑,返回通州,只说女儿被水鬼拉了替身儿,遮住了他的脸面,却拆散了亲生骨肉。
玉姑虽不是千金小姐,却也算是出身于书香门第,下嫁叶三车,栖身窝棚屋,感到百般委屈,常常自叹红颜薄命。她生来一双拿绣花针的手,拾不了柴,剜不了菜,又裹得两只三寸金莲的小脚儿,推不动碾子,挑不动水,整日家中间坐,郁郁寡欢。等叶三车放工回来,就拿丈夫出气。讥消、挖苦、白眼、呵斥……由着性儿,变着法儿,把叶三车揉来搓去。
在叶三车的眼里,玉姑是个金技工叶的贵人,嫁个泥腿子,也真是凤凰没有落到梧桐树上。他本来脾气温和,心里觉得对不起玉姑,欠着玉姑十分的情,更不忍心惹她伤感,任她揉成团儿,搓成线,也从来不肯粗声大气顶撞她。
有个丈夫,虽不是一棵梧桐树,到底要比孤身空房守望门寡强得多,所以不到几个月,玉姑就怀了孕,又过了几个月便呱呱坠地一个儿子。蓑嫂接的生,生在三伏,奶名就叫伏天儿。
玉姑得过老爹的真传,粗通文字,而且喜欢在丈夫面前卖弄学问,叶三车只有佩服得五体投地。伏天儿还在怀里吃奶,玉姑就指点他认字方儿。这个小东西就像那青铜的云锣儿,一敲十二个响,识字就像春雨点点都入地,没个够,没个饱。
于是,叶三车每天放工回家,都能看见玉姑的笑模样儿了。
灯下,玉姑给伏天儿绣花兜肚,叶三车跟她脸对脸儿坐着,伏天儿滚在他怀里,骑在他脖子上,就像一只小山雀儿,在大树枝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欢叫。
“你早晚把孩子惯坏了!”玉姑忽然瞪了丈夫一眼,“养不教,父之过。快叫他安静下来认字儿。”
叶三车连忙把伏天儿紧紧拢住,笑着说:“伏天儿,小马驹子戴笼头,听你娘开讲。”
玉姑停下针线,从身边拿出一只花荷包,捏出一个写着“人”字的字方儿,问道:“伏天儿,这个字念什么?”
“不是早就学过了吗?”叶三车觉得拿这个人字考问他的儿子,是小看了儿子的文才,有失儿子的身份。“连我这个偷艺的人都认得不差,还难得住我们伏天儿?”
“你懂得什么?”玉姑脸一沉,“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
叶三车没有妻子的学问大,只有俯首帖耳。
伏天儿正眼也不瞟那个字方儿,便咬字不清地念道:“银(人)。”
“谁是人呀?”玉姑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