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只见青砖铺地,一尘不染,两丛美人蕉正开得火红。北房门严户紧,挂着两把铁锁,室内藏有琳琅满目的珍本古籍和名贵字画,这里才是文革斋书铺的上品库房。北房的钥匙不但带在万盛亨的腰里,而且每日洒扫拂尘,也是他亲自动手,不用女仆或家人。北房的左右耳房里,一边住着万盛亨和他的老伴,一边住的是他们的女儿。东厢房里间住的是女仆,外间是厨房。
蒲柳春走到西厢下,桑榆正扯着嗓子,跟西风谈话:“我反对选举校花,因为这也是对女性的玩弄。所以,不准备采用你这首诗。”
“我这首诗是对女性的赞美!”西风强词夺理,“你看这些口角噙香的佳句:‘轻衫如十里云雾,笼罩着若隐若现的双峰,熏风吹得云开雾散,却只见玉峰上飘忽闪烁着两点红樱’……”
西风三十一二岁,本姓刘,名家札,自取英文姓名叫查理-刘易斯,笔名西风。他是上海一所教会大学出身,又到香港的一所英文学院串了个门。那时,留学英美叫镀金,留学法德叫镀银,留学日本叫镀铜,而到大英帝国的殖民地打个滚儿,只能算是电镀。所以,他虽然浑身放射毫光,却卖不出金、银、铜的价钱,只能到潞河中学教英语。此人的面部表情,抬手投足,穿着打扮,生活习惯,都已经彻头彻尾地全盘西化,而且,他又天生一条高鼻子,两只黄绿猫儿眼,因而竟能以假乱真,比正品的洋人还更洋气。
“低级趣味!”桑榆打断西风的咏叹。
“我赞美的是殷凤熹小姐!”西风气忿忿地喊道。
“殷风熹小姐也不能提高这首诗的价值。”
“她是蓟密行政督察专员殷汝耕的女儿!”
“风马牛不相及。”
“殷专员可以在他管辖的地区,为你们的杂志广开销路。”
“那我不如卖春宫画。”
“你……你是破锣文学派!”西风气急败坏,哐郎一声破门而出,“不发表我的诗作,你这个《乡风》必定短命!”
看西风狂叫而去,蒲柳春才走进屋。桑榆并没有气恼神色,两条腿搭在案头,半躺半坐在藤椅上,怡然自得地吸着大吕宋雪茄。
“桑先生,什么叫破锣文学?”蒲柳春奇怪地问道。
“那是对无产者文学的无耻诬蔑。”桑榆不屑地一笑,“他骂我们是破锣文学,正足以使我们引以为荣。然而,我们却还不配。”
这时,老掌柜万盛亨慌慌张张从前柜来找桑榆。
他面容清瘦,一双寿眉,两只合而不露的眸子,满脸和气生财的神态;老于世故,精明强干,却又不形于色。
“桑先生,呵……”万盛亨走进西厢房,一见蒲柳春在座,欲言又止,含笑频频点头。
“柳春,你先到西海子公园去吧!”桑榆挥了挥手,“一会儿我去找你。”
蒲柳春连忙告退。
“桑先生,西风那首咏花诗,我看给他刊登了吧!”万盛亨苦着脸儿,“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是圆通一点,圆通一点。”
“我绝不向这个西崽文人让步!”桑榆忿然作色。
“可是,在殷汝耕专员的辖区,只怕要遭到查禁。”万盛亨愁眉锁眼,急得控手,“整整两千册,砸在手里,我这个小本生意,折赔不起呀!”
“万掌柜,我立军令状!”桑榆一拳捣在书案上,一副响马下山煎径的神气,“我亲自出马,奔走京东四面八方。两千册卖不出去,我自卖自身,包赔亏损!”
“言重了,言重了……”万盛亨见桑榆宁折不弯,十八匹马也拉不回头,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任他一意孤行,“那就试一试……试一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