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识日本人
现在,我逼近了日本。它已经就在我的下边……
我的意思当然是──它已经就在我的视线下边。
从飞机上俯瞰日本,更准确他说──俯瞰东京,与从高空俯瞰任何一座城市没什么两样。在我看来只不过是地球上的一块“溃疡”罢了。白天乘飞机抵达任何一座城市,无论国内的也罢,国外的也罢,如果你有兴致凑向小小的弦窗俯瞰,你除了能想像它们是地球上的一块“溃疡”,还会想像它们是别的什么吗?
夜晚,肯定就是另外一种情形了。去年我出访马来西亚,飞机抵达首都吉隆坡。最先看到的是一条灯光的“河流”。那显然是一条在夜晚也车流量稠密的公路。车灯仿佛一对对灯笼。等距离排列,一对连接一对。等速流动,似乎缓缓地引导着飞机的航向。夜间,一片灯光烂漫!什么别的轮廓和幢影都不存在,唯有一片灯光烂漫。如同你根本不是在接近一座城市,而是在接近一场规模无比盛大的秉烛狂欢。尽管听不到狂欢之声,但那时无声胜有声……
东京是地球上屈指可数的大都市之,其大其繁华当然非吉隆坡可比。但遗憾的是我所乘的是下午三点多抵达的班次。在阳光的照耀下,丛丛密布的建筑群,像是上帝在地球上摆过的一片多米诺骨牌。一片高矮不一的多米诺骨牌。一片没涂上鲜艳色彩的多米诺骨牌。一片骨质风化了的多米诺骨牌,我当然知道多米诺骨牌其实一般都是用木块制做的。我的意思是,从高空俯瞰,在阳光的照耀下,我们人类都市的那些水泥建筑,尤其是那些未被反光物装饰过的“裸体”水泥建筑,使人感到是用被风化过了的骨头打磨成的……
尽管我觉得自己正从高空向一片地球的“溃疡”降落,但我还是希望立刻就降落在那一片“溃疡”上。人非鸟,没翅膀。在空中运行久了,心理总不那么踏实,哪怕是一片沙漠我也愿先降落一下,定定心。何况我知道,真正迎接我的,将是一部份人类创造的大都市的繁华与文明……
早在七月我面临一种选择──或者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赴香港进行文学交流活动,或者随中国电影家代表团出访日本。日期都确定在九月份。香港和日本,都是我未曾去过的。都想去。由于时间的冲突,我最后决定放弃去香港的机会。我心中竟产生一种强烈而又明确的意识──了解日本。了解这个曾经在半世纪前侵略并占领了几乎整个中国的民族。它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凶悍得难以彻底制服的,在“二战”结束以后不得不变得温良,委曲求全,却又时时刻刻企图一纵而起,重新跃上世界舞台中心的国家。我将它比作红狼──那一种狼的异种,攻击性极强,有时居然胆敢围猎狮子,不将狮子咬死吃掉誓不罢休……
然而我去日本之前接触过的日本人,却又是一些绝顶“温良恭俭让”的男人和女人。起码是一些彬彬有礼的男人和女人。有的甚至是堪称情感深长的男人和女人。我下面将我和他们的接触,一一介绍给读者:
池田寿龟先生我和他相识于八六或八七年。当年他是中国外文局聘请的日文翻译专家。我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编剧。当年他大约六十六七岁,那么现在应该是七十四五岁的人了。对我而言,的确是位日本老先生了。
我和他的相识,得感谢我们的“一位”中国同胞。却至今无缘与那“一位”中国同胞相识。而且以后也肯定无缘的了……
十月里的某一天,我接到一次电话。对方女性。
“你是梁晓声?”
我说正是。
“我怎么听着不像你的声音啊?”
我问那么你又是谁呢?
她说我装听不出她是谁。
我说我真的听不出她是谁。
她便说出了一个女人的爱称。当然便是专供男人们叫的,她自己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