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没有听说谢米诺夫将军得了日本政府的援助,已经开始夺取西伯利亚了吗?而况且法国……美国……英国……现在正在进行武装干涉俄罗斯的军事联盟……丽莎,亲爱的,我相信我们很快地就要回到俄罗斯去的呵。我们没有焦虑的必要……”
但是白根的预言终于错误了。波尔雪委克的俄罗斯日见强固起来,而我们的生活也就因之日见艰难起来,日见消失了确定的希望。
我们静坐在异国的上海,盼望着祖国的好消息……白根每日坐在房里,很少有出门的时候。他的少年英气完全消沉了。他终日蹙着两眉,不时地叹着气。我们的桌子上供着尼古拉皇帝的肖像,白根总是向它对坐着,有时目不转睛地向它望着,他望着,望着,忽然很痛苦地长叹道:
“唉,俄罗斯,俄罗斯,你难道就这样地死亡了吗?!”
我真是不忍看着他这种可怜的神情!他在我的面前,总是说着一些有希望的硬话,但是我相信在他的心里,他已是比我更软弱的人了。我时常劝他同我一块儿去游玩,但他答应我的时候很少,总是将两眉一皱,说道:
“我不高兴……”
他完全变了。往日的活泼而好游玩的他,富于青春活力的他,现在变成孤僻的,静寂的老人了。这对于我是怎样地可怕!天哪!我的青春的美梦为什么是这样容易地消逝!往日的白根是我的幸福,是我的骄傲,现在的白根却是我的苦痛了。
如果我出门的话,那我总是和米海诺夫伯爵夫人同行。我和她成了异常亲密的,不可分离的朋友。这在事实上,也逼得我们不得不如此:我们同是异邦的零落人,在这生疏的上海,寻不到一点儿安慰和同情,因此我们相互之间,就不得不特别增加安慰和同情了。她的大耳环依旧地戴着,她依旧不改贵妇人的态度。无事的时候,她总是为我叙述着关于她的过去的生活:她的父亲是一个有声望的地主,她的母亲也出自于名门贵族。她在十八岁时嫁与米海诺夫伯爵……伯爵不但富于财产,而且是一个极有教养的绅士。她与他同居了十年,虽然没有生过孩子,但是他们夫妻俩是异常地幸福……
有时她忽然问我道:
“丽莎,你相信我们会回到俄罗斯吗?”
不待我的回答,她又继续说道:
“我不相信我们能再回到俄罗斯去……也许我们的阶级,贵族,已经完结了自己的命运,现在应是黑虫们抬头的时候了。”停一会儿,她摇一摇头,叹着说道:“是这样地突然!是这样地可怕!”
我静听着她说,不参加什么意见。我在她的眼光里,看出很悲哀的绝望,这种绝望有时令我心神战栗。我想安慰她,但同时又觉得我自己也是热烈地需要着安慰……
虹口公园,梵王渡公园,法国公园,黄浦滩公园,遍满了我和米海诺夫伯爵夫人的足迹。我们每日无事可做,只得借着逛公园以消磨我们客中的寂苦的时光,如果我们有充足的银钱时,那我们尽可逍遥于精美的咖啡馆,出入于宽敞的电影院,或徘徊于各大百货公司之门,随意购买自己心爱的物品,但是我们……我们昔日虽然是贵族,现在却变成异乡的零落人了,昔日的彼得格勒的奢华生活,对于我们已成了过去的梦幻,不可复现了。这异邦的上海虽好,虽然华丽不减于那当年的彼得格勒,但是它只对着有钱的人们展着欢迎的微笑,它可以给他们以安慰,给他们以温柔,并给他们满足一切的欲望。但是我们……我们并不是它的贵客呵。
在公园中,我们看到异乡的花木——它们的凋残与繁茂。在春天,它们就发青了;在夏天,它们就繁茂了;在秋天,它们就枯黄了;在冬天,它们就凋残了。仿佛异乡季候的更迭,并没与祖国有什么巨大的差异。但是异乡究竟是异乡,祖国究竟是祖国。在上海我们看不见那连天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