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王潇潇脱口而出:他活着,他没有理由死。
孙学明说:好,我相信女人的感觉,我们现在一起喊,要是再喊不出人来,那就说明他不在这里,我们就只有离开这里去别处找他,因为他活着。
我们喊起来,喊得嗓子都冒烟了,喊得不远处的冰山也开始冒烟了——那是雪崩的前奏。我们赶紧往后跑,刚跑到汽车跟前,就听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回头看时,白烟弥漫,冰岩瀑布似的倾泻着,山的滚动就像台风下的海潮,雪浪奔腾而来。
孙学明大喊:快走。我们钻进汽车。汽车野兽似的跳起来,颠三倒四地朝前走去。
转眼之间,我们刚才呆过的地方被冰雪掩埋了。我们一边逃跑一边回头看,庆幸着自己,同时又更加忧急地惦念着张文华。
张文华,你在哪里?
开着汽车继续寻找,找了整整一天。当又一个黄昏来临的时候,孙学明忍不住说:潇潇你的感觉不对啊。
王潇潇哑口无言。
我们都意识到,张文华出事了,也就是说他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是尸体呢?我们还得找,我们必须找到。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找到。我们想,是不是被早晨那一阵冰山的崩塌埋葬了呢?
沉默。
斯吉拉姆湖,光荣天女的家园里,一片沉默。没有山神,没有冰佛,没有转山的藏民,更没有我们要找的日喀则的民工。一望无边的荒凉和阒寂里,喘气的只有我们六个人,而在今天以前,我们是七个人。
张文华去了,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所以就感到格外悲伤。我们朝着西天,朝着斯吉拉姆湖以及冰山,久久地伫立着。
哭声,自然是王潇潇的。她一哭,我们全体都哭了。不知什么时候,孙学明低下了头,我们全体低下了头,所有的冰山都低下了头,光荣天女也低下了头。
张文华是地道的北京人,曾经在北京教育学院担任过美术教师。1979年的某一天,他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就跑到青海来了。艺术家的内心总是莫名其妙地冲动,一冲动就把世界忘了,忘了青海高寒缺氧,忘了这里并不出产毕加索、凡高,甚至也不出产张大千、吴昌硕,也没有可以让他尽情描绘的土耳其浴场。但是他知道他必须来,不管自己这辈子能不能做一个艺术家,他都必须把自己的灵魂附着在那个对它最有吸引力的地方。他先是在青海师范大学外语系一边学英文一边画画,不久就迷上了古老的岩画,并和新结识的几个朋友一起搞起了当时尚没有任何人搞过的藏土岩画的调查和研究。他们青海西藏地到处跑,不仅寻找原始人的艺术,也寻找原始人的感觉,寻找他们创造艺术最初的动因。
跑了几年,几乎跑遍了包括可可西里无人区在内的所有青藏牧区,最后跑得都把祖国跑丢了——那时侯他骑在马上沿着喜马拉雅山走啊走,突然发现身边的石头上到处写着英文,纳闷了半晌,赶紧掉转马头往回走,吓得出了一头冷汗:别把我搞成判国者一枪毙了。原来他走错了路,走丢了伙伴,走到尼泊尔去了。
张文华连年累月地走着,把自己走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流浪艺术家;走成了一个通晓藏土奥秘,熟悉人情风土,朋友遍山,熟人满地的江湖侠客或者叫旅行指南。他知道玉树结古镇上有一个银匠能打出全藏区最好的戒指,他自己就有一枚;知道星宿海的每一片草坝里有多少对夫妻天鹅有多少只丧偶的天鹅;知道通天河上牛魔王抢掠民女的村落以及传说中被抢民女的尊姓大名;知道拉萨河谷的嘛呢石有十六万五千九百块,比河谷的人口多多了;知道山南有一个藏民叫桑多噶巴,他是藏族正宗的先民古代雅隆部落的后代;知道亚东的山林里有一条便道用不着护照就可以到达印度大吉岭;知道全青藏最好的羊肉在阿拉尔,最好